当战乱到达顶峰,狼烟烧遍整个宛峡平原时,温墨情忽然有种感觉。
是不是一切疯狂到这里就会终结?
天不再蓝,地不再黑,远目所及,皆是焦土。
“温少主,他的目标是你,你快走!”断了一只手臂的君子楼子弟失声狂喊,话音未落,便被驰马袭来的霍斯都壮士一刀斩首。
滚烫的血溅了温墨情一脸,豆大血珠凝结在眉睫上,转眼又悲哀滑落。
温墨情转动手腕,长剑如游龙跃动,带着一溜血光由下自上挑向天际,短暂停留后,与马上霍斯都士兵残尸一同落下。
低头看看,剑身豁口处处,早已残破不堪。
杀人太多就会麻木,会失去人性,所以温墨情一直不愿用手中的剑夺人性命,然而现在他无暇顾及什么道义品性——如若他手下留情,死的人就会变成他的同门,他的同胞,与他共饮一方水米的大渊将士。
谁不是父母骨肉,谁没有姐妹兄弟?霍斯都族也好,大渊百姓也好,每一条性命都承载着许多人的喜怒哀乐,每一场死亡都等于无数人的悲哀痛苦。
可他别无选择。
仅仅因为,这是战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温少侠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云山剑宗何宗主杀开一条血路冲到温墨情身边,红着眼咬牙切齿低喝,无奈温墨情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般,仍面不改色提剑而上。剑光织成密网,从单调的银色弧线化为赤红蛟龙腾飞狂舞,斩马杀敌,不过眨眼瞬息。
周围敌人渐渐增多,任凭一百多大渊各门派侠士如何突击仍逃不出包围圈,眼看冲过来的敌兵慢慢收拢靠近,何宗主就差哀求温墨情赶紧离开。
如果只是手执刀枪的士兵,这些纵横江湖的豪侠根本不会放在眼中,可是霍斯都大军有火器,那些一声响、一阵烟就能从远处夺人性命的利器令多少英雄大惊失色,更数不清有多少大渊将士亡于其下,纵是武艺高强也敌不过那吐着火光的怪物。
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何宗主环顾四周,又见到不下二十具同来的朋友尸骨,尽管比起昨天的伤亡已经算是万幸,但事实并不容他回以笑容——在乱军之中伺机偷袭那人越来越熟悉温墨情招式,从第一日狼狈负伤逃走,到今日三次攻击温墨情成功,这进步速度实在吓人。
“温少侠,温少侠你听我说!大渊不能少了你,你还得带领剩下的兄弟继续杀敌,你不能死啊,只有你不能死!”何宗主急红了眼,用力拉住温墨情嘶吼,“我们可以冲出去,一定可以!所以你先走,趁着还没有彻底被困死!温少侠,别再顽固了!”
额上不知谁的血滑落,湿了眉梢眼角,留下微热**的感觉。温墨情抬手擦了一下,视线固定在前往一点点逼近的敌军士兵身上,仍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淡然表情。
“是我带你们来的,自然也要带你们回去。”
温墨情的固执让何宗主束手无策,眼看包围圈越缩越小,使了个眼色给身旁几人,极力压低声音:“找机会把温少侠送出去,不能让各门派群龙无首再成散沙!”
何宗主的声音虽小,奈何如此之近的距离内,温墨情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他很明白何宗主的好意。
在他和沐酒歌多番游说下,大渊有近百个门派上千人参奔赴沙场。他们这一群约三百余人是所有门派菁英之集合,或是各门派当家,或是弟子之中翘楚,专门负责一些难度高、危险大的特别行动,譬如夜袭霍斯都粮草营之类,而其他八百多人和戍边军及禁军营将士一样,都得与敌人在沙场上正面交锋。
由于人数较少又都颇有名望,云九重始终不肯把温墨情等三百余人安放在主力军左右,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是而有自然屏障庇护的大军右翼成了他们游走的主要站战场。
不过,事情并非永远顺风顺水,总有些突变悄然而至。
君无念拜入君子楼学的本是茶艺,却凭借天赋意外地成就了一身好轻功,中州江湖无人能出其右;也正因为如此,温墨情才会特别注意连嵩身边那个轻功可与君无念媲美的神秘人。
孤水。
论内外功夫,温墨情有十足把握在百招内制服孤水,但孤水从不给他这个机会,每一次交手都会在二十招内结束战斗,凭借出色轻功鬼魅隐去。若放在平时环境,孤水这算是败退,对温墨情构不成任何威胁,然而沙场中,当那道鬼魅身影再度出现时,情况就不容温墨情等人乐观看待了。
孤水突然出现并攻击温墨情是几天前开始的,第一次攻击十分不成功,不但被温墨情发现还顺手反击,孤水不得不负伤逃走。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至前一日,越来越熟悉温墨情习惯和招式的孤水慢慢占据上风,借着两方士兵乱战的掩护屡次偷袭得手,至少在温墨情身上留下七八处伤口,并击杀各门派高手不下三十人。
温墨情表现得十分冷静,心里却免不了多了几分顾及。
包围圈越缩越小,上千人的队伍将这仅剩的百多人团团围住,如果不能品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全军覆没是迟早的事。
“温少侠,突袭吧!骑射兵所剩无几,已经没人能来救我们了!”
“是啊,温少侠,突然出现这么多敌人谁能想到?这会儿云将军大概还不知道我们陷入困境,不想办法冲出去,我们就只能死在这里!”
“先别吵,让温少侠说话!”何宗主冷喝一声,双刃长剑利落斩断敌首,而后与温墨情背靠背,目光警惕观察近在咫尺的敌兵,“温少侠,是继续杀还是突围撤退,你做个决定吧。不管结果如何,我何绍棠只听你指挥,为我大渊断肢洒血,生死不惧!”
那何宗主三十出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豪杰,温墨情最初号召时他便加入进来,一直冲杀在最前,与温墨情的关系较其他人更进一步。
“活着还能杀敌,死了就什么都做不到了。”温墨情眉梢微沉,清冷嗓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味道,“准备突围吧。让大家小心,孤水的套路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而后立刻遁走,只要提高警惕就能减少伤亡。”
何宗主应了一声,回头低声吩咐其他人,温墨情则不动声色,悄悄拉开与其他人的距离。
孤水是冲他来的,只要他在,身边的人就会遭到连累。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得了授意,包围这百余人队伍的霍斯都士兵只围不攻,坚硬盾牌竖起组成一道屏障,盾牌之间只留半人宽窄的缝隙,恰好容得下孤水穿梭其中。
温墨情找准看起来较为薄弱的一面,一声令下后百多侠士齐齐出手,专盯那一处攻击,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将那处围拢的士兵击垮。
何宗主在前面双剑开路,后面跟着的人也纷纷使出看家本事不停击杀扑过来的敌兵,以缓慢速度在包围圈中挤出一方之地。温墨情算是众人中功夫最好的,手中握着已然残破的长剑走在最末端断后,毫不犹豫刺穿每个袭来的士兵心脏。
一声轻微啸响传入耳中,温墨情几乎是下意识向后退步,撞到身后的人才发觉,自己根本无路可退。
孤水的武器有三把,一把是削铁如泥的匕首,一把是可伸缩自如的子母短剑,第三把则是极其小巧却淬有剧毒的梭型镖。几次交手下来,温墨情对这三把武器也算有些熟稔,听那声啸响便判断出袭来的是梭型镖,一旦被击中,伤口不大,致死仅需须臾。
身后是前进缓慢且已经负伤的战友,温墨情退不得更躲不得,否则那梭型镖就会直接刺入身后人体内,饱饮血肉人命。
迫不得已,温墨情只得横剑格挡,混乱中拼尽全力捕捉啸响,分辨梭型镖袭来方向。
尽管他很清楚,在他横剑格挡梭型镖的那一刹,孤水必然会从人群中突然钻出,剩下的两种武器随便哪种都可以轻而易举将破绽暴露的他击中。
思索只在电光火石间,温墨情还来不及回想与言离忧的约定,没时间去幻想重逢那日的盛世山河,手臂已经先于决断迅速抬起,横于胸口精准地挡住飞袭而来的剧毒暗器。
叮——
分不清是梭型镖的低唱,还是残缺长剑微微低吟。
风一样迅疾的黑色身影带着死亡气息掠过,剑光利落冷酷,没有半点迟疑朝温墨情心口刺去。
刹那间定是来不及完备防御的,温墨情急急压下剑柄试图抵挡孤水那凌厉一击,怎奈孤水速度极快,尽管没能将子母剑准确刺入他心脏,仍在被阻拦之前给温墨情留下一道长而深的伤口,由左胸到右肩,一片血色飞溅。
温墨情没有立刻感觉到疼痛,果断弃掉长剑腾出右手,就近一掌向孤水拍去,左手则死死攥住那把子母剑,以此控制孤水行动。
侧身堪堪避过,孤水意识到温墨情试图减缓他速度的举动,眸光一闪,手腕陡转,藏于子母剑内、仅有两寸长子剑迅速拔出,又朝着温墨情胸口刺去。
那一刻实在太过短暂,以至于温墨情身后的人在被重重撞击后才发觉情况不对,回身时就只看见飞洒的血光,以及孤水被击中向后倒退的踉跄身影。
“温少侠!”那人失声惊呼,以最快速度护在温墨情面前,手中铁扇一摇,寒光骤起,十支保命钢镖嗖嗖射向孤水。
或许是觉得再占不到便宜,又或者因为任务已经完成,如死神一般威胁众多江湖侠士数日的鬼魅杀手没有继续追击,选择了悄无声息隐没于人群。
惊险过后,剧痛袭来。
温墨情本想开口安慰惊魂失魄的众人,谁料才一动唇瓣,大口腥甜便涌了上来,就连自恃强健的身体也再不受控制,软软向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