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花鸢,纸花鸢,白柳堤岸水连天,金樽玉罍全不换,双蝶恋恋不羡仙……”
梨花园中,清歌声声,调子是轻快的,那痴痴呢喃般的嗓音,听在心里却比刀割还疼。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唐锦意急忙擦擦发红眼圈,转过身垂头低道:“连嵩有事要出宫两日,芸贵妃正在凤欢宫歇息,这会儿赵公公也不在后宫,所以贱妾才……”
唐锦意身为太子妃,后宫品级排算犹在嫔之上,然而她向之行礼的人穿着宫娥衣衫,看上去平凡低微。
“本宫知道你被连嵩软禁不便行走,这么做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并不算错。”那宫娥打扮的女子轻轻撩拨额发,露出端庄贵气面庞,居然是应当在冷宫软禁的前皇贵妃龙玥儿。
小声交代身边侍女几句,侍女匆匆走到园外把风,龙玥儿在唐锦意搀扶下往梨花园更深处走了几十步,及至被茂盛梨树遮挡得看不见园子墙壁了,这才放慢脚步原地驻足。
“有雪秀那丫头帮忙,冷宫情况已经摸得清清楚楚,谁是连嵩的人,谁是蓝芷蓉的人,如今本宫都掌握得十分透彻,只要能避开这些人耳目,要出来走上一趟也不是很困难。”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龙玥儿深深吸气,“本宫虽在冷宫,皇宫内外的许多消息都能从雪秀那边传到本宫耳中,也包括你和太子的。你被软禁这些日子我们无法相见,本宫却知道,你一直很聪明在避敌锋芒,否则也不会活到现在。”
“连嵩知道殿下怜我,想要以我为要挟掣肘殿下。锦意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解难,反而成为殿下的桎梏……”
“忍字头上一把刀,倘若有其他出路,谁愿意忍气吞声受人摆布?”龙玥儿只比唐锦意大几岁,言辞语气却要成熟许多,“如今本宫对皇上已经不抱期望,二皇子离得远身子又弱,终是年寿难永,也不做期盼;身边能寄予厚望的也就是太子和你了。锦意,你我曾姐妹相称,如今身份虽有变化,感情依旧是那份。本宫是真心希望你和太子能逃过连嵩魔掌重夺我大渊皇权,所以才会冒险帮你。”
耳畔仍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传来,唐锦意些许走神,好半天才低低一叹:“锦意明白,但有一线生机,绝不教娘娘失望。”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龙玥儿长呼口气,静了静,也被那破碎歌声吸引住。眺望听上片刻,龙玥儿微微蹙眉:“这嗓音,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绢妃?可她不是病着足不出户吗?”
“可不就是绢妃娘娘么?原来仙姿翩翩、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儿,如今竟疯疯癫癫的,连身边人都不认识了。”唐锦意叹息不断,把所指有关绢妃被连嵩奸污之事通通告知龙玥儿,又悄悄把太监宫女们之间传的一些流言也加以整理简单,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身为冷宫弃妃,龙玥儿对绢妃所遭惨景深有感触,但让她在意的并非那些丑闻,反而是不太确切的流言。
“连嵩带绢妃去定远郡闹定远王世子的婚事?这就怪了,都说绢妃恋慕的是二皇子,怎么跑去了定远王府胡闹?真不知道连嵩是怎么哄骗她的,最后沦落到这地步,多少也怪她自己不争气。”微微停顿,龙玥儿压低声音,“对了,我记得绢妃身边有个叫双月的小宫女,她可还在铅华宫伺候?”
“在的,如今绢妃身边也就只有她了。”
龙玥儿若有所思:“我对那孩子颇有些印象,胆小,但是很机灵,办事利落干脆不拖泥带水。太子妃可有办法联系上她?”
“连嵩软禁我却没有禁止我与绢妃接触,还曾让我劝劝绢妃别惹他心烦,所以我去铅华宫那边基本上没什么限制,差不多每次都能见到双月。”心思一动,唐锦意似乎有些明白了龙玥儿的意思,“怎么,娘娘是想通过双月与绢妃沟通?”
龙玥儿一声哼笑:“与她沟通有什么用?所有嫔妃中她是最没骨气的一个。我是想让双月找借口出宫,想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二皇子也好、定远王世子也好,不借助外力,只凭我们两个女人很难扳倒连嵩和芸贵妃一派势力。这件事你想着就好,尽可能去办,但也不要急功近利暴露目的。眼下这种情势,本宫没有任何力量庇护你,你只能保护自己、帮助自己。”
唐锦意点点头,愈发心事重重。
龙玥儿几次她私下见面交谈,虽然每次嘴上都说很器重温墨峥并期望他能挑起大渊治国重担,然而唐锦意明白,事实上龙玥儿对温墨峥并没有给予多大希望。先前唐锦意十分焦急于温墨峥的毒症,对龙玥儿提过,龙玥儿竟然只是简单安慰几句,连温墨峥如今状况如何都不问,这哪里是寄予厚望的态度?反倒是温墨疏和温墨情,时常被龙玥儿看似不经意提起。
对此,唐锦意只能默默接受,至多苦笑一声给自己看。
大渊已经危如累卵、风雨飘摇,这时候需要的不是天真热血的太子,而是真正有谋略、知进退的智慧明君。
回望安静梨花园,树影摇曳,碧翠葱葱,勃勃生机里不知潜藏了多少杀机;耳畔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夹杂着啜泣,悠悠,幽幽,听得人断肠,挽起万里江山一片哀凉。
※※※
“就快到七月了。”
烈日当空,驿站茶亭里,言离忧没头没脑叹了一句。
“七月如何?”温墨情喝着茶又点了两道简单小菜,被滚滚热浪烤得有些烦躁。
言离忧有些出神:“锦姐姐预产的日子差不多就在七月,也不知她在宫里过得怎样,这两天晚上睡觉时我总梦见她。”
温墨情头也不抬:“那今晚跟我睡。”
茶亭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三张桌子十二把长凳,谁稍微大点声说句话整个亭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温墨情一句暧昧言语立刻引来旁边一桌人窃笑,更惹得言离忧脸上一片赤红,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有点儿分寸么!”
“分寸?多金贵的东西?没听过。”享受着淡淡茗茶,温墨情一身无赖气旺盛十足,“是你非要分房睡的,睡不踏实总做恶梦能怪谁?我好心好意勉强同意夜里陪你,别不知好歹,其他人从来享受不到这般待遇。”
“不要脸。”
“不要脸!”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个是恼羞成怒的言离忧,另一个则是坐在二人中间位置,始终面无表情如石像般的乱雪阁阁主楼浅寒。
温墨情转着筷子微眯起眼:“难得你们两个同一阵营。”
楼浅寒丝毫不给言离忧面子,冷哼一声,带着彻头彻尾的不屑。
什么叫欲哭无泪,这时候拿把镜子照照自己肯定生动形象。言离忧对楼浅寒总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敬畏,返回定远郡路上不肯跟温墨情同房而居也有一半原因归在楼浅寒身上——原本楼浅寒是作为护送者保护他们二人的,谁知道打从第一天晚上住入客栈起,楼浅寒每天都要拎着酒壶棋盘去找温墨情,一盘棋两杯酒下来,往往已是深夜。
言离忧心重久病,最缺的就是休息,自然不想在两个人下棋与互相嘲讽声中夜夜失眠;加上这几天身上有月事不太方便,索性单独开个房间独自居住,这便引来的温墨情的老大不满。
饭菜上桌,病后食欲大振的言离忧迅速往肚子里填,无意中发现楼浅寒仰头向亭外天空望着什么,锐气十足的两道眉头稍稍皱起。旋即,楼浅寒掏出一支精巧银笛放在唇边轻吹,怪的是,那笛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温墨情停下手中碗筷,视线也望向外面天际:“哪边的消息?”
“南面。”放下笛子,楼浅寒淡道,“楚辞养的,去霍斯都找你事为图联系方便,分给了我一支笛子。”
“鸟兽煲汤补筋骨,替我谢谢那只狐狸。”
言离忧差点儿一口饭喷出来。
也不知道温墨情对楚辞有多大意见,不管什么事都要针锋相对,每每这种时候都会表露孩子一样的任性,说是可爱……不妥,却又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词语来形容。
那支不会发声的短笛吹奏后不久,天边一只通体雪白的鸟急速飞来,在半空盘旋几圈后落在温墨情等人桌面上。楼浅寒动作熟练地解下鸟足上小指粗细铜环,拔出纸条草草看上两眼,转手递给温墨情。
“给你的,出事了。”
温墨情立刻收起闲散表情——天下事在楼浅寒眼中没几件算得上麻烦,倘若他说出事了,那么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展开纸条细看,随着目光移动,温墨情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北陲戍边军那些青岳国士兵果然不可靠。十日前他们突袭了留在北陲的戍边军营,幸而夜将军早有防备不至全军覆没,却也无可避免陷入重围。更糟糕的是,那些青岳国士兵没有为大渊驻守边防,反而在围堵戍边军后,为紧随而来的南庆国大军扫平道路——换句话说,现在杀向帝都的敌人已经不止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