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里,岳飞望着各地不断送过来的邸报,不由得有了几分愁眉不展。
让他处理眼前这些各处杂务,比让他面对金人几十万大军还要头痛。
他也曾宣抚湖北,主管一路军政、民政,只是当时一切以驱逐金兵为主,对于民政,仅止以保障粮饷供应,并未曾插手各地具体政务。
更何况,当时他兵镇湖北,各地属官,无不令行禁止,从不敢跟自己有一句讨价还价。
然而方今这个朝堂却是不同。
举国形势,复杂无比,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这大宋朝堂之上,尽是文人士子据守住各处重要官职,不管他们与秦桧是否有关联,然而在对付自己这个武人出身的临安留守上,那种排斥的态度,却是一致的。
比如现在手上这几份奏报,尽是各地官员在调运军粮方面,互相推诿,哪怕枢密院再行催逼,也是无济于事。
大宋自立国以来,与北辽、西夏乃至今日的金国连年征战不断,军情似火,容不得病半刻拖延,是以军粮调运,一直以来都是采取就近调集的原则,中枢政府,只是起着一个掌握调控的作用。
是以赵匡胤那边倒不用岳飞担心。
有这位天子官家御驾亲征,附近州县的官员,哪怕卖儿卖女,也不敢短缺顺昌路方向一颗半粒的军粮。
然而与金人短兵相接的,却不止这一路军队。
而今虹县关附近州县的地方官员,居然起了调运自身军粮奔援顺昌,以向天子官家献媚邀功的念头。
最离谱的是,朝堂上枢密院里的那群书生,对这样的意见,竟也推波助澜。
哪怕顺昌路的军粮,已然府库充盈,他们也觉得丢在那里浪费,要远比就近运到虹县关**给更需要这些军粮的韩世忠部,来得理所当然。
没错,天子贵为九五之尊,人中之龙,无论做任何事,都应当先保证天子所在之处,衣食住行,丰富无缺。
这一点岳飞也不能反驳。
但岳飞却深深地知道,仗不是这么打的。
金人两路大军,分进夹击,成犄角之势。
若是韩世忠部有失,哪怕天子官家在顺昌路取得如何辉煌的战绩,也必定是难挽大局。
而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虽然他对韩世忠的领军能力深具信心,但也完全明白,若是不能保证虹县关口的军粮供应,就算韩世忠部再神勇盖世,也终有抵挡不住的一天。
更何况,军器监的诸属官,也学着军粮转运的样子,恨不得把军器监里的诸般刀枪弓弩、攻防器械,全部都运到顺昌路去。
看着奏报上那些繁杂的数字,岳飞就不由得苦苦地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明明知道这些人厚此薄彼,无非是阿谀媚上,但这些人列出来的理由,偏偏却又让他很难反驳。
他们的奏报上,甚至详细到了各地每一年的粮食产量、府库收银,从而得出了他们不是不尽力,而是在实在无力同时保证两路军粮押运的情况下,只能先行运往顺昌路。
军器监送上来奏表,亦是如此。
他跟那些文臣不同,前些年里,他还亲纵战马,驰骋在大江北岸,所以知道这些奏表上的数字,倒也不全是无根无据。
河南、蜀中诸路,原本是富庶繁华的粮米之乡,但自宋金交战以来,这些产粮之所由于与金人交界接壤,连年征伐不断,民众流离失所,田地抛荒失收,官粮不足于同时应付两路之需,本是实情。
而民众存粮,则更是农户一家生活之所系。大宋原本分天下农户为五等,但自宋金交战以来,江北中家以上,已经差不多尽皆破家毁身。
这七年多来,自从诸路大军都被当今的天子官家急令召回之后,方今的天子官家与秦桧一心议和之意,天下皆知。前线兵士,更被约束不得与金人轻启战端,于是金兵更加肆无忌惮,时时纵马南下,劫掠百姓,更是加重了江北诸路百姓的负担。
是以而今江北之地农户,都是靠着每年田中那点收成过活的苦哈哈的小户之家。若是要向民众征粮以供军用,如果不能够用足够的银两收购,则无异于残民以虐,驱民向火。
而军器监的呈表上,所列出的各项军器造价,亦是尽皆所值不菲。
大宋之富,原本堪称冠绝古今,但此时三司府库所呈禀上来的存银数量,却是少得让他十分诧异。
他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鬼,但他终非此项专才,一时间也实在难以从那叠厚厚的帐本里看出什么名堂来。
秦桧当国十余年,自己又以武将而入宰执之列,一个不慎,恐怕自己是难免落得个狄青的下场,更遑论要大肆整顿,查处惩办这一部分在国事紧急之时,仍然无视大局而参与胡乱捣乱的文人士子。
文人士子与武将系统之间,自开国以来,相互敌视长达一百余年,是以自己所最应当做的事情,是尽力弥合这个缝隙,而不能再有半分火上烧油的举动。
大宋朝廷,已再经不起半分内耗了。
更何况,军情紧急,如火似荼,眼下最当紧的事情,必然只能是筹集银钱,广调军器军粮。
可是钱从哪来呢?
他仰天,微微吁出一口气。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让他行军布阵,他可以运筹帏幄,十荡十决。然而要让他在这想办法筹措钱粮,调转物资,他却实在颇有些一筹莫展的感觉。
他沉吟了半晌,亲手书写了一道催粮的手令,扬声唤来家将,令他马上送到随军转运使司去。
虽然他知道这不一定能有多大的效果,但也还是要多尽尽人事的。
一名家仆进来禀报:“大帅,起居舍人包大人求见!”
岳飞精神一振,忙吩咐道:“快请!”
眼下在京里,还能帮自己商量事情、出出主意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个包大仁了。
他抬头,看着户外那渐渐遮蔽住了阳光的乌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看这天气,今晚恐怕要有一场大大的狂雷暴雨。
陛下啊陛下,臣这一辈子运筹帏幄,算无遗策,但这次可硬是被你狠狠地涮了一把呀。
…… ……
平赤达鲁花抬起头,遥望着天上无端黯淡了几分的阳光,眯起了眼。
这位大金国的银牌千户、赤虎军的先锋将军,由头至脚披着一袭厚厚的铠甲,遮掩住了他的全身各处,与铠甲同样乌黑的头盔掩映下,使得他几乎便如来自幽冥之中的死神一般,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他的眼神开合间,闪射出的那一线精芒,却令周围的人无不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位先锋将军身上那股随时散发出来的慓悍凶厉之气。
重达六十三斤的长柄大刀,如同毫无重量般信手拎在他的左手中。
自古以来,历来游牧民族的军队与中原王朝征战时,所倚仗的最主要进攻力量均是来去如风的骑兵,而由隋唐之际开始,马战几乎已然成为了两军交阵时对决胜负的唯一方式。
而马上杀伐,讲究的是速度与冲劲,是以以往那些轻灵锋利的兵刃逐渐被战场淘汰了出去。尤其入宋以来,中原王朝塑造铠甲的技术日益纯熟,再锋利的兵刃,也难以割开坚固的铠甲,是以马战兵刃,基本上已然换成大柄砍刀、开山巨斧、流星铁锤之类的重型兵器,借着兵器的重量与战马的冲力,完全可以在未破对手铠甲的情况下,将对手震死震伤。
便如平赤达鲁花手上那把长柄砍刀,根本没有任何刃锋,原本应当是刀刃的地方,却只是印着一道道斑驳的血肉之痕。
年仅三十余岁的他,能够成为这支金军中最精锐部队的统帅,不由得也让他有了几分踌躇满志。
这是自己用鲜血与战功换来的。
在攻陷辽国上京、中京的战役里,他率领的一万五千先锋部队,击溃辽军十万之众,他手上那把大刀之下,更是断送了辽邦无数猛将精兵之魂。
他收回了眼神,转过头,对稍稍堕后的先锋副将押付边鲁说道:“立即传令,全军赶赴龙王庙,安营扎寨!”
押付边鲁连忙策马上前,诧异地问道:“将军,此处离顺昌城已不到二十里地,我们黄昏之前,应当便可到达!”
平赤达鲁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举起马鞭,遥指天际:“海东青已经开始飞回巢里,今天晚上不会是一个适合攻城的天气!”
押付边鲁周身一震,这才抬起头,望见了天上当空烈日旁边,越来越为浓密的云团。
海东青飞回巢里,是女真族人形容雷雨将来的习惯性说法。
他也是久历战阵之人,虽然无法由眼前的天象确切得知今夜是否真的便有暴雨将至,但无论如何,天气有变,必然不利于大军攻城。
押付边鲁再不犹豫,一声得令,策马回身,传令全队。
早在直奔顺昌城之前,他们已对于附近的地形地势,有过详尽研究,对于何处可安营立寨,何处可驻扎休息,在行军之前便早已确定,是以此时押付边鲁一声令下,一万五千余骑,策马转向,有条不萦。
金军纵横天下,除了张俊、岳飞等寥寥数人外,始终未逢一败,实非侥幸。
平赤达鲁花回首,望着周身罩在玄黑色重型铠甲的骑兵,每三匹马间以铁锁链相勾连,进退转折,尽皆是三骑一体,但却尤如只是同一匹马一般,没有丝毫的错乱。
有宋一代,因为北面幽云十六州尽落辽邦之手,而西北、青藏、滇南之地,又分别为西夏、吐蕃、大理所割据。是以完全失去了战马的来源,是以宋军之中,始终无法发展出能与外族军队相争的真正强大的骑兵来。
只是有得必有失,宋军虽然无法以马军与外族军队折冲争胜,但在百余年的争战中,却也发展出了一系列对付马军的防御阵法来。如此则宋军与外族军队相争时,固然难以取胜;但外族马军,想要冲破宋军的防御,却也是极为困难。哪怕辽宋之间的百余年和局,有一大半也是因为两军之间这种相持不下的实力而决定的。
是以虽然女真族人起自白山黑水间,短短数年间便将已然在百余年升平中腐朽末落的辽国军队摧枯拉朽般扫荡得全无还手之力,但在南进攻宋之时,大金的骑兵却在这支原本应当远弱于辽军的军队身上,遭到了比辽军更强大百倍的阻碍。
是以金人对于这个看似弱小的宋国,实在是将其看做了生平仅遇的大敌,毕竟宋军那坚固难破的防御,等若是先将自身置于不败之地,而若宋军中有如岳飞、韩世忠之类绝世名将,于防御战阵之外,更能另训出一支足于突袭急攻的骑兵部队,那么吃亏的就必然是号称无敌的大金铁军。
若不是正值宋国有一个一心畏怯议和的国君赵构,金人只怕也无法至今仍然占据着江北的大片土地。
是以在停战的这几年间,金军中高瞻远瞩的几大将帅,无不将思索的目光集中在了如何突破宋军的防御战阵身上。
自己身后这只一万五千余骑、五千一百零三列的“铁浮屠”,便是根据金国战神完颜亮的构想,从原本百万金军中万里挑一拣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历经四年,精心**训练而成。
金军这次以六十万的兵力南进攻宋,实在已经存有了志在必得之心,毕竟南朝此时,国是方变,将帅之心未附,军士士气尤低。若此时不兵锋直指,踏破这南方小朝廷,待得让宋国那个据说转了性的皇帝多经营上几年,到时要再牧马江南,可就要比现在更加难上十倍。
从自己带领的这只金军的王牌“铁浮屠”军队,成为了此次伐宋的先锋军,便可以窥见大金国对于这番攻宋的必胜之心。
先锋当如利刃,一旦撕开了宋军的一道口子,大军直指,自然便可势如破竹。
“铁浮屠”就是专门针对宋军坚韧的防御战阵而来的设计。
由人至马,尽皆包裹着玄甲重铠,利刃难入。而三人三骑勾锁相连,同进同退,便等同于冲决之力更增三倍。而三骑相连,互为辅翼,也将使得宋军惯用的大刀斫马腿,或者冲乱骑队的伎俩,变得更加难以奏效。
包裹着玄甲重铠的三人三马,其重何止千斤,再加上良驹冲奔之力,在沙场之上,简直便是一座移动着的铜铁堡垒,无论横挡在眼前的宋军战阵是何等的坚韧,也难逃被踏散、压碎的命运。
平赤达鲁花望着自己身后的“铁浮屠”军,虽然人马相连,但进退转折间,却是三骑三人,尤如一体,甚至三匹马的每一次举步、踏足,都是如此地同时同刻,而所迈出的距离,也是尤如使用最精密的规尺量过一样,一般无二,不差毫厘。
天下间哪里能找出第二支这样的军队?
天下间有哪一支军队能抵挡得住这些铜铁堡垒的冲杀与激撞?
难道是那个在绍兴六年那一战里,残缺半角,却一直至今都未曾有人加固修复的顺昌城?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仰天长笑,手中刀指着顺昌城的方向,大喝道:“儿郎们,奋勇向前,明日此时,我们就可以抢尽那座城中的金银财物,睡遍那里的漂亮女人!”
一阵轰天震地的叫好声。
沙尘滚滚,直卷向不远处的顺昌城。
…… ……
“我不要你们想什么民族大义,想什么收复河山,我只想问问你们,有一群强盗要砸开你们的家门,要杀你们的父母,要抢你们的钱物,要睡你们的女人,身为一个带把的大老爷们,你们要怎么干?”
“操!”
“杀了他们!”
“干死他们!”
“杀!”
底下大校场上集中着的岳家军军士们,声嘶力竭地骂了出来,回答各各不同,但却都表达着同样一个意思。
张宪、王贵等岳家军大将,目瞪口呆地看着正站在石台中央向全体岳家军训话的这位大宋朝的天子官家,用他深厚的内力,将这些完全不像他应该说得出来的话语,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时间,他们心里同时浮起了一个念头。
若是常致远没被斩首,只怕这时也要被气得爆体而亡。
牛皋却是径自咧开大嘴呵呵笑着,心里益发觉得这个皇帝大帅,可是真他妈的与众不同,真他妈的对老牛的胃口。
虽然此时列队台下的岳家军士兵,出于对常致远的抗拒,原本对这位新来接任常致远的监军观察使颇有几分隔阂心态,但此时听着他那让人热血奔腾的那番话,却不由得将这些尽数忘了。
这位监军观察使说的并不是那些什么听不懂的酸话,而是每一句都讲到了自己的心里。
赵匡胤的站在石台之上,威风凛凛,壮若天神。
营中书吏替他拟好的那份说辞,他看也没看就信手震成了粉末。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什么才是应当对真正的军人说的话。
“如果那群强盗的武器比你们好呢?”
“杀!”
“老子有命!”
“拼了!”
“如果那群强盗的铠甲比你们更坚固呢?”
“杀!”
“砍死他们!”
“如果那群强盗的马比你们还快呢?”
“杀!”
底下军士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响,叫出来的话却越来越统一。
赵匡胤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缓缓说道:“如果那群强盗现在就在城外二十里处,就等着明天抢进城来呢?”
底下静默了半晌,忽然扬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吼叫声:
“杀!”
“杀!”
“杀!”
大宋朝七万岳家军士声嘶力竭的咆哮,滚滚地掀过这片天地,一时似乎连那已有了几分黯淡的太阳,都被染成了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