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菀汐知道,若是再劝下去,只怕太皇太后就会说,“难道哀家宫里的事情,也要你来管?”若是闹到这个份儿上,事情可就更不好看了。
太皇太后是要以此向皇上表决心,她的心意已决,别人是劝说不了的。此时她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看着。
可这些,毕竟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
他们为这未央宫、为太皇太后,倾尽了半生心血,到最后,却只因知道得太多而换来这样的结局。
容菀汐不禁回头看向正在给这些人派发毒酒的薄嬷嬷……其实薄嬷嬷才是知道皇祖母秘密最多的人,不知道她,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
最毒妇人心,深宫里尤是。此刻,容菀汐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它并没有冤枉了宫里的女人。甚至于并未能反应得极其确切。
这些深宫妇人,拥有这世上最美丽的面容、最高贵的身份,穿着最华丽的衣裳、说着最得体的话语。可她们的心,却是世上最丑陋的东西。
想来在她们刚入宫的时候,一切,却也不是这样。她们娇俏的面容上透着稚嫩、她们的眼中不乏仁善、她们的心里满怀着美好与憧憬……可渐渐的,宫墙深深,压得这一切都变了样儿……渐渐,她们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也逃脱不了这被诅咒的命运。
一入宫门深似海,似路人的,从来都不止是萧郎,还有那最初的自己。
容菀汐就这么看着,看着这些她很有心想要救下的奴才们,在她面前接连地服下了毒酒,接连倒地身亡……统共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八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太皇太后说让他们走得体面些,她的确做到了。不止体面,而且苦痛也是少的。太皇太后还说,为他们各自的家里都修了祖坟、说让他们享受家族的世代供奉。这些,的确很仁义。
若人真的泉下有知,在他们终于归家、且享受子子孙孙的虔诚供奉之时,是恨太皇太后多一些,还是感激太皇太后多一些呢?
这都是后话,都与她、与这慈宁宫、与这巍巍宫阙,再不相干了。
此时与她相干的只是,她没有本事救下他们。或许不是因为别的,而只是因为,她也是这未央宫里的主宰之一,她和太皇太后是一伙儿的。她们为的,都只是自己的利益。
“唤云,等下叫小卓子带人收拾了吧。”太皇太后在重重叹息了一声儿之后,便平静地吩咐道。
薄嬷嬷应了,随即太皇太后便对容菀汐道:“皇后,你莫要觉得哀家心狠……日子漫长,此生里你会做的事情,或许要比这些更甚……哀家乏了……你退吧。记得哀家告诉你的事,也记得,要把在慈宁宫里看到的,告诉给陛下。”
太皇太后扶着座椅的扶手起身,薄嬷嬷忙上前来扶住了她,并未因为这满地的尸体,而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仍旧对太皇太后这般尽心。
容菀汐压着心中的余悸,叩头道:“是,儿臣告退……皇祖母好生安歇。”
太皇太后并未再对容菀汐说什么客套话,而只是疲惫地揉了揉额头,连带着整个身子,也是颓然而疲惫的,由着薄嬷嬷搀扶着,往寝房里去了。
容菀汐从一排尸体中间的空隙处走过,自己开了房门。忽的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她浑身一激灵。
“小姐……”知秋忙上前来扶住了容菀汐,不免偷偷向屋里看了一眼,见躺了一地的人,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但看样子,第一念头儿便是……尸体!自然吓得不轻,扶着容菀汐的手一紧,一脸惊恐地看着容菀汐。
容菀汐轻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大惊小怪,带着她快步离开了慈宁宫。
出了慈宁宫宫门儿,便见慈安宫里的芳菲姑姑正等在宫门外呢。
芳菲见了容菀汐,忙施礼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后请娘娘到宫里说话儿。”
容菀汐笑道:“本宫本也要去给母后请安的,倒是劳烦姑姑跑了一趟。”
“娘娘哪里的话,这是奴婢的本分。”芳菲规矩施礼道。
容菀汐含笑一点头,便由着知秋搀扶着,先往前去了。
芳菲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儿,本不是什么上了年岁的宫女儿,但因着太后尊位,便自然而然的被宫里头尊为“姑姑”。对这个年岁的小宫女儿而言,是好事,却也是一件天大的坏事。因为做宫女儿做到“姑姑”的份儿上,便是注定一生要留在宫里的。到了二十五岁,她便不能归家了。
昨儿她刚被封为皇后,今日理应向婆婆和太婆婆请安。刚刚对芳菲说的,并不是客套话。不用芳菲请,她过去,这是她尽了孝道、安守本分;但是芳菲请她过去,却是她错了礼数。
瞧芳菲冻得脸颊和耳朵都通红,可见芳菲已经在这儿等了有一会儿了,是太后故意让她在这儿等着的。太后为的,是抢占先机,不能让她占了理儿。
这些婆媳之间的学问哪,其实不用特意留心去学,只要把自己摆在一件事儿面前,一切自然而然就懂得了、会办了。
容菀汐一路快步往慈安宫走,索性慈宁宫距离慈安宫并不远,只隔了两个空着的宫室,不多时便到了。
容菀汐并不用通传,一路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儿。到了门口儿,才用明显很着急的声音请示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里头传来了绣荷姑姑的声音:“娘娘请进……”
听得绣荷的声音,就能听出太后的态度了,太后此时定然很不悦。
容菀汐忙亲自推门进了屋,一进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正殿中间,跪地叩首道:“儿臣和皇祖母说话的而时间长了些,耽搁了给母后请安的时辰,还望幕后责罚……”
太后的笑声却是和悦,道:“一早儿哀家便差了芳菲去漪澜宫请你,听你宫里的宫女儿说,你去慈宁宫请安了,哀家便让芳菲去等着,以便将你请过来。”
“有劳母后费心”,容菀汐笑道,“儿臣岂会忘了今日该给母后请安?只是皇祖母今儿有兴致,拉着儿臣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儿臣心里惦记着母后这边,可真是分身乏术呢!正想着母后恐会怪罪儿臣,不想出了门儿,便见芳菲姑姑在门口儿等着。想来是母后怕儿臣初到宫里,找不到慈安宫在哪儿呢,特意派人过来接应儿臣。儿臣这心哪,便落下了大半儿。”
容菀汐这一番话说得亲亲热热,太后便也是慈爱着面容陪着笑,可却是皮笑肉不笑。听得容菀汐说完了,便笑道:“真是巧了,哀家正差了人去等你,你就想着要过来给哀家请安。可是你我婆媳二人心灵相通呢。”
容菀汐知道自己拧不过太后,在脑海中迅速想了一番,便也只能笑道:“是呀,可是巧了呢。能与母后想到一处去,是儿臣的荣幸。”
日后若真有什么需要掰扯礼数的时候,这件事儿,一定会被太后那出来说。说她在封后第二日,还要慈安宫里派人去请,才会过来,大大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呢。
可此时,太后既然已经咬死了,两人再这样拉锯战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有在日后谨慎着些,避免这计较礼数的事情发生。
“瞧瞧哀家这个记性儿啊……光顾着和你说话,竟然忘了你还跪着呢,眼神儿竟也不好了……你快起来吧,地上凉,可别冻着了。”太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含笑道。
她的儿媳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欠历练,与她较量,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可却也不能因此而掉以轻心。因为此时容菀汐的手里,有最大的制胜筹码,那便是——她儿子的心。
这也正是她最担心的。
如若并非如此,她大可以不必这般操心、不必费心和容菀汐较量,只需把后宫里的一切都交给容菀汐,自己颐养天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便罢。
可现在……她只能做一个恶婆婆。
“菀汐,昨儿你和陛下出去了?”太后直接问道。
容菀汐并不隐瞒,而是有些害羞地点点头,笑道:“陛下一时兴起,想要看看登基后的京都城,非要带着儿臣。儿臣也怕陛下一人在外头没个照应,便跟出去了。陛下这任性的性子,母后可是再清楚不过。”
“哼……”太后不复方才的和悦,而是用鼻子冷哼了一声儿,道,“皇后,在你眼里,难道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不成?”
容菀汐这才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慌忙跪地,重重叩头道:“儿臣有罪,还望母后息怒……”
太后紧盯着她,半晌,沉声道:“你是皇后,看理应做六宫表率,岂能自己先犯了宫规?而且还是拐带着陛下和你一起,这成何体统呢!”
“是,母后教训得是,儿臣知错了……”容菀汐认错态度很不错,诚恳道。
太后一笑,对她的认错很有些不屑。但接下来的声音却是平稳:“皇后,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且所幸你和陛下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宫里。但如若再有此事,哀家定然不轻饶。你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儿臣一定谨记母后的教诲。”容菀汐道。
太后看了她半晌,道:“好,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儿的孩子。话点到便罢,你退下吧。”
“儿臣多谢母后宽宥……”容菀汐又叩了一个头,这才起身。
一直后退着走到门口儿,脚后跟儿碰到了门槛儿,这才又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随着容菀汐带着丫鬟离开,太后那原本平静的目光,却是渐渐紧敛起来。对侍立在身边儿的芳菲和绣荷道:“她这是在和哀家装疯卖傻呢……反正已经被哀家握住了把柄,再解释也没什么用,莫不如装一个糊涂人,让哀家只能从‘不成体统’之处上去抓她,再找不出什么别的由头儿来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