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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归途 (一 下)

在敌人还没被彻底消灭的时候,武将们之间很好相处。随着与大伙东一句西一句的交谈,旭子渐渐弄清楚了洛阳附近的最新情况。

就在雄武营弟兄与李密死磕这几天,屈突通率军赶到了河阳渡口,与叛军隔河对峙。杨玄感军被卫文升和樊子盖二人纠缠住,腾不出手来调派援军,被屈突通抓住时机,一举突破黄河南岸防线。

此刻,来户儿将军率领的大隋水师乘民船逆流而上,前锋已经到达澶渊,距离黎阳不到百里。宇文述老将军所统帅的大军主力也到了观城,待水师搭好浮桥后,即可过河南进。加上从临近郡县赶来的勤王兵马,兵锋指向洛阳的隋军加在一道已经超过了四十万,远远高于叛军表面上的人数。

打过仗的人不用再看地图都知道杨玄感大势已去。自从杨玄挺战死后,一个卫文升和一个樊子盖已经将叛军折腾得上吐下泻,再加上一个以善战而闻名的勇将屈突通,叛军更是首尾不能相顾。而攻不下洛阳,他们就只能等着其余数十万大军慢慢合围,将他们全歼于坚城之下。

“真不知道杨玄感怎么那样笨,起兵之后不渡河直取洛阳,居然在黄河北岸来回折腾!”胜券在握,武将们的“求知欲”就开始泛滥,乱纷纷地推测起叛军起兵之初那场古怪的战略迂回之目的来。

从远近距离上分析,从黎阳起兵后最佳渡河地点就是一百里外的汲县。而杨玄感放着这么近的一个渡口不用,却先西进数百里去攻打河内,然后又调过头来攻打修武,直到把战机浪费尽了,才匆匆地从汲县过河。这种古怪的行为如果发生在一伙山贼流寇身上还好理解,发生在将门之后,并且身边有谋士无数的杨玄感身上,着实令人无法理解。

“那还不简单么,因为他身边有李密这个大名士呗!”亲兵校尉张秀实在忍不住,在一帮高声插言。他的话立刻在雄武营将士之间引发了一场哄笑。不怪他们失礼,大伙的确有资格这样笑。自从李密和韩世萼丢下正在攻城的将士落荒而逃后,大名士这个词在雄武营中就成了大骗子的代称。原来大伙对那些将门之后、众**相赞誉的青年才俊还心存一些忌惮,而现在,提起他们的名字来脸上的表情只有轻蔑。

客军之中,倒有很多将领不赞同这种观点。问清楚了此地主人发笑了原因后,几个经历过很多风浪的老将军摇摇头,七嘴八舌地反驳道:“李密的才能没有这么差,他只是一时失手罢了。况且杨玄感在一支兵马中派了两个主将,肯定会造成指挥混乱,危急时刻将士们无所是从!”

“杨玄感不信任李密,否则他会把李密留在身边,而不会派他去给韩世萼打下手。”

众说纷纭,但不影响两支隋军将领之间的交流。无论如何,李密已经败了,杨玄感既没能如愿夺回黎阳仓,又损失了大批人手。如果战况真的如雄武营将士形容的那样,七万叛军完全崩溃,那么,不远处的汲郡和洛阳东侧的虎牢关、荥阳城就成了三颗裸露在野地里的鸟蛋,只要有马蹄轻轻上前一踩,就可以将其踏个粉碎。

武贲郎将陈棱非常善于把握机会,所部兵马只在黎阳修整了一夜,补充了粮食后,即向汲郡发动了强攻。李密和韩世萼纠集残兵在路上埋伏,试图出其不意给隋军一个下马威,无奈双方兵马的装备和士气相差太远,中了埋伏的隋军强行突冲出了埋伏圈,然后调过头来,将叛军主力牢牢咬住。

双方一天内连续作战七次,血迹从三十里外的童山一直洒到汲郡治所卫县。韩世萼和李密试图退入县城内坚守,陈棱麾下的督尉李薄却带着五百士卒尾随叛军冲入了城内。双方巷战,李密和韩世萼再败,不得已退守汲县渡口。

陈棱得势不饶人,一面派遣兵马将朝歌、隋兴两座小城收入囊中,一面亲率大军追敌。双方在汲县渡口第三次交手,李密效仿古人背水列阵,以期士卒们明白置于死地而后生这个大道理,连续经历数场失败的叛军将士却不愿意死,双方刚一交手,便沿着河岸逃散。刹那间,韩、李二人身边的亲兵都被乱军冲散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要不是李密机灵,特地留了几艘船隐蔽处,二人差点被陈棱生擒活捉。

渡过黄河,李密和韩世萼一路狂奔,相继放弃灵昌、酸枣、原武、阳武四个不易防守的城池,把南岸所有兵马都集中起来,带到荥阳和顾觉汇合。刚刚在荥阳城站稳脚跟,陈棱又率军追了上来。双方在荥阳城下又是一场恶战,胜负难分之际,宇文述、来户儿带着两支生力军赶到,凭借优势兵力硬生生夺下了东、北两侧城门,逼得韩世萼和李密不得不弃城,带领残卒奔向虎牢关。

虎牢关是洛阳东侧最后一道屏障,丢了此关,各路隋军就可以合围。李密心急如焚,四下传书,邀请活跃在洛阳附近的各路盗匪流寇前来助战。怎奈此刻墙倒众人推,那些平素与他称兄道弟的豪杰们却纷纷背信,任李密的信使一天三致,再也不肯下山。

李密无奈,把所有兵马都交给了韩世萼,只身一个人前往杨玄感军中求援。没等杨玄感决定是否派兵,虞世基之子虞柔居然临阵投敌,半夜时打开了虎牢关大门。韩世萼、顾觉措手不及,先后战死。天下第一雄关转眼易手。

虎牢关被夺下的第二天,李旭和宇文士及也奉命押着足够三十万大军吃上两个月的粮草赶到了关前。见到儿子,宇文述非常高兴,当晚大摆庆功宴,拉着儿子的手拜会军中诸老。来户儿、周法尚等宿将纷纷祝贺,皆道宇文家将门出虎子。宇文述听了,好不得意,连一直中风后僵硬的右脸也有了好转的迹象。

“小三儿,你怎么想起这个千里奔袭的妙计来的,说给为父听听!”入夜后,宇文述还没从喜悦中平静下来,在寝帐内拉着儿子的手追问。

儿子长大了,没有什么事情能比看着孩子有出息更让做父亲的高兴。千里之外发觉敌军破绽,一击致命。这一手即便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在全盛时期也想不到。虽然黎阳城攻防战只是剿灭叛军的第一仗,但此战却一举锁定了整个战局。

丢了黎阳,杨玄感赖以聚集土匪流寇的本钱就丢了。整个战役就结果就已经摆到了桌面上。连日来,其他各路人马取得的胜利虽然一场接着一场,但那都是锦上添花,没有任何一场功劳比黎阳奇袭战来得大。

“爹,那是旭子,李郎将的主意,我只是在旁边做了些补充。守城的时候,也是他识破了李密的阴谋!”宇文士及坐在父亲对面,提高了几分声音强调。晚宴的时候,他就想出言打断父亲的炫耀。李旭、慕容罗、李安远等雄武营的核心将领都在最靠帐门的地方坐着,大伙每一道目光瞧来,都让宇文士及脸上发烫。

“他勇,你智,这是一个绝妙配合。你放心,爹知道给皇上的奏折怎么写,这个功劳甚大,少不了姓李那小子的一份儿!”宇文士及没听出儿子话语中的不满,自顾解释。“你官职比他高,作用比他大,自然功劳第一。至于他,还有你麾下那些将领,你自然可以私下许些好处,也好让他们尽心为咱宇文家效力!”

“两战之功,的确以李郎将居首。雄武营弟兄们都亲眼看见的!”宇文士及再度提醒父亲。“如果我将这功劳硬揽到自己头上,恐怕今后永远无法服众!”

“你难道一点也不想领功?”宇文述一时明白不了儿子的心思,眼神有些直,左右两侧面孔又开始发僵。

大隋皇帝对叛乱者甚为痛恨,曾经许下封平叛首功者食邑万户的诺言。凭借宇文家在朝庭中的人脉和诸位老将军的大力推举,这份功劳明摆着会落在宇文士及头上。可如今儿子突然发了傻,想把到手的功劳让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想法的确无法令宇文述接受。

“我直想领我自己该得那一份。爹,你别插手了,仲坚又救了我一命,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果我贪功负义,天下人都会看咱们宇文家的笑话!”宇文士及见父亲脸色开始变冷,软语相求。

“笑话,谁看?谁怕?你知道此战的功劳有多大么?”宇文述凌厉的目光扫过来,逼得士及的眼神有些飘忽。

本以为这小子出息了,没想到他越来越不争气。到了现在,居然还未能将一个乡下莽汉收拾得服服帖帖。并且,他居然开始处处为对方着想。这还是我宇文家的儿郎么,宇文述越想越生气,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喉咙里好像要喷火。

“我知道,但我不能这样做!”宇文士及低下头去,咬着牙回答。他不敢跟父亲对视,从小的时候就不敢。当父亲用脚把玩具一个个踩烂,将长槊塞进他的手中的时候不敢。当父亲要求他悔了和表妹的婚事,去娶大隋公主时,他也不敢。但今天,他想固执一下,因为自己跟旭子之间不止是恩情,士及知道,那是自己唯一一个可以拍着肩膀,不动任何心机说笑话的朋友。

“你知道陛下会怎么对待雄武营么?它在你手中,可是兵马已经扩充到近三万众?”宇文述盯着儿子,一字一顿。

黎阳一战,雄武骁果营名动天下,大隋朝刚在辽东损兵折将,肯定舍不得将这支新崛起的队伍解散掉。非但如此,凭借多年的经验,宇文述可以预见,今后兵部在对雄武营的人数、粮草、器械的补给上都会优先照顾。因此,此支兵马虽然号称一营,实际的规模不久之后将相当于大隋一卫府兵。

能带领一卫府兵的人,官职至少是个三品将军。凭借手中兵马,此人将在大隋军中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如果占据此位置的是个少年英雄,三十年后,他可能成为大隋军中第一人。

“我知道,我只想做监军,不想当主将!”宇文士及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回答。当日收编降卒守城时,他没考虑那么多。但在看到李密和韩世萼二人阵前争执的瞬间,他想到了雄武营今后主导权的问题。同时,他发现旭子也想到了。二人目光匆匆相对,又匆匆开始说笑话,就是这个原因。

宇文士及不想跟旭子争,也觉得自己争不过旭子。有李旭在的雄武营和没李旭在的雄武营绝对不一样,作为亲眼看到这支队伍慢慢发展壮大的人,他深知此间差别。

一头没有头的老虎不能被称为老虎,他宇文士及可以做虎心,却永远做不了虎头。并且,通过这么长时间交往,宇文士及没有把握收服旭子为己用。虽然那样做,可能对他自己和旭子都有好处,但是,旭子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独特的行为方式上。如果被人收服了,他也就不再是旭子。

“不是你想不想,而是咱们宇文家需要不需要!”宇文述慢慢地站起来,被油灯拉长的影子山一样压在儿子肩膀上。“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你自己的姓氏!”

还是为了宇文世家,而不是为了我。宇文士及感到心里凉凉的,从胸前一直凉到小腿。他不想接受这个任务,也不想失去用热血换来的友谊以及弟兄们的尊敬。“咱们家已经是军中第一世家了,已经招了很多人的忌妒!”他大声反驳,试图说服父亲放弃。

“那是因为我在,而我不可能永远活着!”宇文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走出了寝帐。

宇文士及想追出去,父亲留在肩膀上的重量却压得他无法挪动双腿。他呆坐在那里,直到第一缕晨曦将军帐照亮。父亲拖着中过一次风的身躯巡营,彻夜未归。

想到这,宇文士及下意识地摸了摸佩刀。护手的吞口是一头老虎,宇文家的标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吹凉了,有些冰。

那股寒意深入骨髓,一直冻僵了他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