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道:“血浓于水,她纵有天大罪过,也毕竟是你的额娘,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再与她相见。更何况,无论她犯过何等罪行,背后的目的,都是为你这个儿子铺路搭桥。她在你身上,是倾注了最大的心血,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是没有错的。更何况,谁又不是工具呢?受人利用,也同时利用于人,即使未必次次都是存心。人与人间的关系,正是全由这条利益所维系。你看朕宫中那许多妃嫔,平日里争风吃醋,若是一旦怀上龙种,便又想法设法,替他争权夺势,你道她们爱的是朕么?不过是借助朕手中的权势,巩固她们自身的地位。身在局中,自当顺应局势,才有出路可走,无人能够例外。朕并不怪她们。”
玄霜皱了皱眉,道:“我怎么觉得,您这是在自欺欺人啊?这些年来,她一手遮天,背着您究竟都做了什么,您知道多少?”顺治道:“很多事朕即使知道,也宁可将它深埋。宫中的真相,并不是要知道得一清二楚。以后你就会懂,有时能够不明不白,也是一种快乐。既然你额娘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恶事,你也不用如此嫉恶如仇。皇宫中是个强权与天理并存之地。若她当真做得天怒人怨,自会有人来惩罚她,你不必妄自出头。回吟雪宫以后,还是去看看她罢。”
玄霜从椅中站起,目光中有了几分游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您面对的暗斗,不仅局限于明面可见的王公大臣。至于那些妃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好自为之。”还没等顺治反应,早已先一步跨出了乾清宫,一溜烟跑得远了。守在宫门前的侍卫也只来得及看到黑影闪过,急忙冲入殿中,就见顺治独自一人,踉跄几步,跌入龙椅,脑中还盘旋着方才两人所言。
玄霜鬼使神差的回到吟雪宫,与其说是听从顺治劝告,倒不如说到那是非之地张望几眼,本就是他早已打算好,回宫后的一个环节。门前华丽出指,众侍卫连人影还未等看清,就先一个个倒了下去,恰好叠作一堆。玄霜绕开步子,轻轻推开殿门,跨了进去。就算不为沈世韵,这里终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摆设一如既往,仍是如离开前的熟悉。看过许久,鼻中升腾起一阵酸涩。而等视线落到殿内正中,沈世韵背对他坐在一张雕花高椅上,桌上置着一面铜镜,一旁还横七竖八摆了不少摊开的首饰盒,正自对镜打扮。玄霜双手快速划过脸侧,佯装是拂开落到眼前的几缕头发,借此机会,将眼角泪水抹去。向着她走出了几步,也跟着凝望镜中映像。离宫一年,他是公认的变化最大,此时看来,两人倒不愧是母子,沈世韵变化倒也不小。镜中的面庞浓妆艳抹,直比风尘女子更为夸张,每一处脂粉都要反复扑过,眼皮的嫣红几乎遍布整处眉端,嘴唇鲜红得就如刚喝过一整缸人血一般,妩媚中暗含着几分勾魂摄魄之妖艳。头饰千奇百怪,在头顶密密麻麻插了一层,先有一顶帽子重量,耳垂上挂着显眼得刺目的坠子。凝望铜镜,见她仍是专心打扮,全不受外物所扰,而玄霜在镜中已然看到了自己,却是不信她尚未知觉。唯一的可能,也只是有意对他视而不见。心下极是鄙夷,暗想你所有的本事,难道也只能凭姿色诱人?干咳一声,道:“哟,皇额娘,一年不见,过得可好啊?怎么你还没晋封为后?倒让儿子有些失望啊?”
沈世韵未有半点吃惊,一面轻轻用手指将脸上脂粉化开,漫不经心的道:“原来是吟雪宫的小主子回家探亲了。这倒问得滑稽,本宫又会有什么不好?”玄霜冷笑道:“好啊,当然好。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一年不在,于你反倒滋润得很,就连相貌也是越来越美。”沈世韵也耐心同他耗着,道:“是啊,没有你这个小鬼调皮捣蛋,本宫的烦心事自然少了。你皇阿玛倒也有点本事,派人三言两语,就能劝你这个游子回家。来日他失了江山,倒可以专门代人去寻走失的孩子,也是一条出路。却不知你此番回宫,是做何打算?怜悯你爹,回来看看呢?还是打算长住?”
玄霜淡淡道:“没有了我这块绊脚石,你只会活得更好。却来多管什么闲事?你此时在这儿笑脸迎人,心里定然巴望着我尽早滚蛋,是不是?”沈世韵微微一笑,道:“做娘的又哪有将自己儿子扫地出门的道理?就说小璇和汤少师,也都惦记着你,一年来睹物伤怀,是念叨过你许多遍了。其实本宫不过是觉得,有些人的脑袋也不知是怎么生的,放着好端端的福不去享,偏要跑到外头去,历经风吹雨打,才会懂得平安是福。”玄霜冷哼道:“正好,我也有个疑问,很多东西明明不属于自己,却偏偏有些人自作多情,削尖了脑袋,也要往前头挤,又不知他们是在想些什么。”
沈世韵不以为忤,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出宫一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那些规规矩矩的阿哥,与你置于同等境地,可是谁也不会有你出息。本宫有个儿子是魔教副教主,在宫里那些‘姊妹’们面前,足可扬眉吐气,那倒也令人欢喜得很。早前听闻教主阁下在各地作乱,早知那人是你,我实该多留心些才是。呵,血魔少爷凌霜烬?这个名号,总让本宫隐隐约约想起一个人哪?”玄霜冷冷接口道:“残煞星暗夜殒,是么?”沈世韵故做恍然大悟,道:“不错,瞧本宫这记性,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记得从前祭影魔教的总堂堂主,地位也就与现在的副教主差不多罢?但愿你身份与他相近,最后的命运,可别再与他相近。”玄霜冷哼道:“不会的。只要别是些别有用心之人,唯恐天下不乱,在背后挑拨离间。”沈世韵淡淡道:“还真是可怜呢,难道你的性命,就只值那轻飘飘的几句话?”玄霜道:“怎耐得有人舌如利剑,唇比墨黑!”
沈世韵一面将一只金钗插入发髻,笑道:“在背后多话之人,定然死无葬身之地,特别是那些向人告密的小贼。你是刚从你皇阿玛那边回来的罢?”那是有意在咒他如若告发些什么,必将不得好死之意。玄霜已懒怠同她置气,道:“你放心,我从来口风最紧。该说的我没有说,不该说的,更是一字不提。再说了,他也没问起你啊!你以为自己风韵犹存,就能引得人人竞相关注,争抢着要来中伤你?我皇阿玛以仁德治天下,是一位难得的有道明君。偏偏有些个无耻小人,当面恭敬,背后暗使毒计。自己没能耐也就罢了,却又不懂识相,当真叫人无可奈何。我同皇阿玛,尽在诅咒这奸邪小人。”沈世韵挑了挑眉,终于转过身子来面对着他,道:“怎么,心情不好?你就那么爱做七煞恶贼的徒弟?”
玄霜道:“与你无关。相比之下,我倒是喜欢血魔少爷的身份更多些。”沈世韵道:“那也很好,一年来遇见过哪些奇闻异谈,倒是说给本宫听听。你该明白,我没有同你计较,正是为让你深入敌营,打探清魔教的内部消息,对那魔头的个性习惯也可做进一步了解,将来收拾他,才好更添几分把握。”玄霜道:“你以为,我会老老实实的告诉你?那是我拼着性命,才收集到的情报,哪有这么简单?你要是当真有兴趣,就用你这张百试不爽的脸,去色诱他一回试试看啊?说不定他心情好,会稍微给你讲上几句。又或者是你运气好,可以借着一夜春宵,趁机杀他。”瞥眼见沈世韵桌上琳琅满目,突然恼火起来,道:“别再打扮了!你的妆化得再浓,除了更体现你的沧桑外,没有任何好处!我皇阿玛也不会为此多看你一眼!”
沈世韵眼皮一翻,随手将桌上盒子一一盖拢,道:“谁说本宫打扮是为了他?皇上注定是世上最花心的男人,**的争风吃醋,一刻不停,我可没兴趣参加。刚除掉一个心腹之患董鄂妃,现在他又专宠佟妃那狐媚子。随便他在哪个女人寝宫过夜,本宫给他自由。反正为他等门的痴情女子一抓一大把,何需本宫再来凑这个热闹?”
玄霜心道:“给他自由?说得倒是高尚啊?你又凭什么限制他的自由?”哼了一声,道:“是么?不为皇阿玛,你这副风情万种的打扮,又想拿去勾引谁啊?我只想劝你一句,别去轻举妄动。你要是想做些什么,最好给我趁早打消了念头,你以为皇阿玛不知?还是真能被你蒙在鼓里,骗一辈子?你在背地里计划些什么,他早都知道了,只不过是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盼望你自行改过,才不来处置你而已。但你要是以为,他可以任由你摆布,那就大错特错了。”
沈世韵略微一怔,但想他或许确是从顺治那边听了几句闲话,便来危言耸听。而若是顺治当真对自己心存猜疑,或许会向任何一位阿哥说,却绝无向她的亲生儿子透露消息之理。定了定神,道:“那又如何?他眼下不处置我,那也够了。等到本宫一切布置妥当,他就该乖乖的从皇位上退下来了。别说是处置我,将来就连见我一面的机会,也未必再有。皇上又算是什么东西?真正令人畏惧的,是那个称号。而他本人,不过是个废物。”玄霜心头有火蹿升,实难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俗称的“义愤填膺”之感,道:“通常将别人当做笨蛋的,往往自己才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