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雪专心一致,双拳忽起忽落,虎虎生威。脚跟配合挪转,拳脚齐出,风华毕现。时如行云流水,时如骤雨狂风。紧密有度、松弛间也显出种蓄势待发的隐力。南宫雪全力施展之时,记忆中又回到了初与陆黔相识,他还是个胆怯腼腆的少年。暗地里想法如潮迭涌,嘴上却一概不说。全心想讨得师父欢心,将来继承昆仑派掌门之位。日后又将整颗真心,都系在了自己身上。撇开他一切恶举不谈,这世上却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人,能随时随地为她设想周到。总能及时出现在她身边,分担一切苦乐。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了他,或许自己难以一步步走到今天,也难以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女,成长为真正能与师兄并肩而立,重责任、有担当的女侠。对于陆黔,如果师兄是自己的丈夫,暗夜殒则是她最重要的朋友,那么陆黔就如同她一个默默无闻的情人一般。这样说来,虽是有些不知羞,但真实想法如此,她也无可奈何。一套长拳,竟成了她对陆黔的最后祭奠。望着近在咫尺的江冽尘,仇恨不积自聚。恨不得将每一拳都挥到他脸上去,将他击得粉碎。江冽尘是何等人物,却又怎会连她究竟是招式霸气,还是暗藏刻骨仇恨都看不分明?但他一生结下的冤仇,早已数之不清。纵使这青年是有意来寻他报仇,他也极想看看,此人能用怎样的手段,设法置自己于死地?在他而言,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不战而败,自食其果。
玄霜看了会儿,惊道:“咦,这……这不是……”看了江冽尘一眼,见他神色仍是镇定自若,想了一想,仍是忍了下去。南宫雪却不知,她忽略了一点,同时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江冽尘正是一早觉出她有古怪,才有意提出昆仑长拳,借以试探,她不知其中隐秘,果然乖乖中招。实则那套拳法是什么功夫?却是每一代掌门,除继任弟子外,绝不外传的独家功夫。怎会见他一位拜上昆仑的官宦子弟,就破格传授?当年的昆仑派,三位师长所看中的都是弟子谭林,也曾将这套功夫向他试演。陆黔早有意取而代之,只因与师兄关系交好,一时不愿撕破脸皮。但在他们练功之时,却也少不了躲在暗中窥探,小小的脸庞上写满妒意。而他向南宫雪提及时,仅做吹嘘之用,但因学来的方式不大光彩,并未提及。是以南宫雪将这拳法施展得越好,其中便越是可疑。
终于南宫雪将全套拳法练罢,累得呼呼直喘。江冽尘若有所思地颔首,道:“果然是出自内家名门,着实不同。但本座另要告诉你,在教派中行事,就应懂得适应团体,而不是个人过度争抢风头。否则只能成为众矢之的,任你实力再强,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至于割首级之说,不是所谓的考证实力,而是让你懂得,面对自己的敌人,就应果断下狠手。战斗就是战斗,没有一分情面可留。心慈手软之人,只配在强者面前功败垂成。最多在后人笔下,做一个流芳千古的人物。但事实的成败,骗不了人。不论原本的出身、来历如何,只要他是胜利者,都足揽千万人敬仰。至于那些圣人,做尽善事,也不过是空留一声叹息罢了。”
南宫雪咬了咬牙,心道:“这就是你的论调……不错,六年、七年,你始终如此,一点都没有变过。”淡淡答道:“我只是不想将力量运用在无谓的战斗上。假如每一战都赶尽杀绝,只能给自己树敌无数,日后在江湖行走,举步维艰。但当遇到真正的,值得我一战的,值得我不惜一切力量去打败的敌人,我绝对……绝对……不会手软!”话音一落,一双坚定的视线齐齐射向江冽尘。这句话中所言,自然也是指他了。以前她总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能以自身之力,劝说他放下争权夺势的野心,改邪归正。直到经历过这许多生离死别,才算懂得,有些人不论得到再多次机会,都绝不会改变。让他活着,只会造就更多的死伤、痛苦。对这一类人,便该果断除之。江冽尘无疑正是此中居首。
江冽尘看着这一对无遮无掩的眸子,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曾是在何处瞧见过的。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如此愤怒的瞪着他,双唇翻飞,说着在他听来极为可笑的大道理。逐渐这一双眼汇聚成了无数双眼,他曾看过不少临终前的目光,或愤怒、或求恳、或哀伤。然而他无一例外,将这些人逐一送到了地狱里去。隐约寻到了些由头,却是一闪即逝,难以捕捉得到。淡淡开口道:“说得好,像你这样的人才,本座欣赏。错过了倒是可惜。你的姓名,给我报上来。”
南宫雪心道:“我是师兄的妻子,出嫁从夫,也没有什么不该……”但她与李亦杰毕竟未曾正式拜堂成亲,空有婚约,谁还着意维系,尚难说得很。用他的姓,算不得名正言顺。还没等细想,口中却已下意识的做出了回应。道:“我叫作木子循。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小人物,也没有什么称号。”
“木子”二字,是她据“李”字所拆。至于“循”字,则是她想起了自己作为“夏笙循”时的美好时光。明知江冽尘对夏笙循之事一清二楚。前两字已足够令人浮想联翩,再加一个暗示极强的“循”字,几乎便是摆明了告诉他“我就是南宫雪”。平庄主未能想到她会如此出挑,安排她假冒求亲者前,连一个名字、身份都未曾安给她。平若瑜对两人过去,可说是比他们自己更了解些。对她名中之意,一猜即知。心里已在大声咒骂起来:“这个南宫雪,她以为人家是傻子?这不是摆明了找死……”
江冽尘却不知是没多细想,还是装腔作势,道:“木子循是么?很好,本座记住你了。希望你今后,不要让本座失望。”南宫雪应道:“是。”心下暗想:“到时破坏你的计划,定然是不会令你失望的。”
玄霜很有些意外,最终还是将疑惑忍了下去,吩咐道:“那好,带这些人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再来相见。”南宫雪跟在众人身后,已能觉出几道不善目光。那些人都是拚尽生死,好不容易得着归降之权。看不惯她本已落败,却凭花言巧语,强求收留。最后竟然还让她成功了。如此一想,便纷纷为自己不值。南宫雪仅以一笑置之,不予理会。她却还不知,这只是来日祸端的一个开始而已。
待一行人纷纷散去,厅中便只剩下平庄主父女与江冽尘师徒共四人。平若瑜已全然放松下来,走到江冽尘身前,笑嘻嘻的道:“江大人,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您在众人之前,一言一行,都是十足的有气势,真令在下受益良多。要我说啊,您同样要来平家庄,倒不如早一点来。我爹爹对您,可比对我还好得多了。我不知给他说过多少遍,整日里尽是青菜豆腐,早就吃腻了,请他换换口味,他总也不肯。可您肯来此作客,他就立即大张旗鼓,大摆宴席。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吃醋了。”
平庄主哭笑不得,看着江冽尘脸色尚无异常,才向女儿道:“江圣君远来是客,爹爹自当好生款待。如若不然,你也搬到外头去住,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到时我也给你大摆宴席,接风洗尘,如何?”平若瑜笑道:“爹啊,你最坏了!外人欺负我不够,您也安心要加入一份,是不是?”
江冽尘淡淡道:“那要依着你自身努力,有朝一日,也成为像本座这般了得之人。所过之处,人人对你顶礼膜拜,哪个敢有半分不敬?”平若瑜道:“好啊,那你帮我。单凭我一个,可没能力闯出番名头来,不如——”平庄主生怕再放任她信口开河,要讲出些一发不可收拾的东西来,忙开口打断道:“江大人,我这个女儿,自小就给我惯坏了,说起话来口没遮拦。若是有所冒犯,也必然出于无心之失。您可别介意。”江冽尘道:“怎么讲?”平庄主看了眼平若瑜,还穿着一身男装,手持折扇轻摇,活脱脱一个翩翩佳公子。干笑道:“不瞒您说,我家瑜儿虽是女儿身,自小性格却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不管不顾。近日受了原家侄儿影响,没事儿就常跑到中原厮混。女孩子家,行走江湖终究不便,为了不引起闲杂口舌,她便女扮男装。久而久之,自己倒也习惯了这身打扮。凡是正经待客场合,都是穿作这般。”
玄霜道:“平……平姊姊,半年以前,我随师父初到贵庄,却没留心到你。小弟心想,你穿上女装,定然光彩照人,就怕过往男人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眼珠子掉下来也不知道。咱们私下交好,给我瞧瞧不妨?”他此时开口,才真正有几分孩童俏皮之象。平若瑜闻言大喜,道:“成啊,霜小弟,你这么捧场,我开心得很哪!到时有些好东西给你瞧。是了,爹爹,江大人,待我换一身衣服,就带你们去看我的宝贝好不好?他啊,实在可爱的了不得,就是喜欢同我闹别扭……”说话间已然一溜烟的奔进了里间。玄霜皱眉道:“她有什么宝贝?该不会……又是赤砂珠?”
平庄主干笑道:“那是近日捉到的一个中原人,好像还是满清皇室的什么大官。听瑜儿说,在途中曾屡次冒犯她,可这孩子,偏偏就跟那人对上了眼。本来我一早主张杀了他,是瑜儿坚决不肯,而且有事没事,都要到牢房里寻他去玩……”想到玄霜年纪如此之小,已这等少年老成,自己的女儿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实感惭愧。
江冽尘随口应了一声,道:“那李亦杰,还在你手里?”话里虽是问句,却分明透着股不容否定的气势。平庄主提心吊胆的道:“还关在新房里,老实看守着哪。那小子别的没有,对他的女人倒也专一,我女儿条件这么好,他竟始终不肯娶……”这时真怕江冽尘有何举动,真要伤了李亦杰,在宝贝女儿面前也不好交待。江冽尘似笑非笑,道:“怎么,那你们没能拿住南宫雪?”平庄主道:“不过是一个女人,再如何了得,也构不成他的命脉。还是照着您的吩咐,趁早逼他交出盟主令牌,禅位给瑜儿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