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耀华迅速调整了表情,冷笑道:“没有什么。或许你说的对,我连自己都不敢面对。但我所要顾虑的,远远是你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儿永远无法理解。你们可以犯错,因为另有改正之机。而我拼尽全力,才爬到今天的地位。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迈开步子,复向来路行去,影子在夜色中被拖得极长。直到左脚拖过半步,跟上了右脚,再也踏不下去,又开口道:“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就当作是喝醉了酒,醒后尽数忘光了罢。别向她说起我来过。别给她空虚的希望,我也是绝不会承认的。要是不愿在她眼里成为一个信口开河的小人,最好听我的去做。”
玄霜道:“我本来就是真小人,才无所谓啊。不过,你敢做又不敢认,是个赖皮鬼。”上官耀华苦笑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的名字前头,便是给旁人随意加些骂名的。比这更难听的,有得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不等玄霜打话,猛然转过身,将手中一物递了出去,道:“丢到药罐子里,一块儿搅和去罢。”
玄霜一头雾水,不懂他说起话来,怎么没头没脑。手中下意识的接过,感到手掌间微有些阴冷粘稠,边缘更有些毛茸茸的触感。他一向不是胆小之人,摊开手掌,凑近了火把去看。只见握着的是一株翠绿色的长草,根茎枝枝节节,密密麻麻的生出许多小刺。花叶呈椭圆形,苍翠尽头另显几分枯黄。花苞上又生有许多小球,东一处西一处的横生着。总觉此物极是面熟,但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脑中盘旋一番,想起几句背得烂醉如泥的短句,豁然开朗,喜道:“原来这……就是那传说中的‘神秘药草’?你却是从何处寻来……来……”映着火光,忽见上官耀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似乎都是新近磕出的伤口。又有一处长长的划痕,血迹刚刚结痂,看去仍显出几分红肿。惊道:“你的脸……”上官耀华一声苦笑,道:“不打紧,反正我也不是毁容,多静养几日,也就好了。况且我终生不娶,这张脸养得再好,也用不着给任何人看。”他来此目的,正是为送这药草。此时用意达成,不愿多待,这回当真步履匆匆,很快就去得远了。
玄霜还想唤他两句,对他伤处何来已不言自明。想及方才言词过头,来不及给他赔一句不是。末了自嘲道:“管他呢?我说不说,反正他也不会在乎。”
眼前一刻也不能耽搁,拿着药草一路赶到偏殿,想去寻汤远程商议。见房中还亮着烛火,心下一喜,毕竟打扰他安寝实为不妥。在房外连敲了几次门,始终无人应声。附耳到门缝前,听不出有何异状。双手贴上门板,一寸寸地推开,刚进门便是一阵热浪扑面袭来,其间又夹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几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熏得双目“唰”地一下流出眼泪。一手在面前连连扇动几下,掩着鼻子艰难前行。好不容易看清地上摆着个灰黑色瓦罐,仍在不断升腾起雾气。汤远程坐在一旁的一个小木凳上,持木勺在药罐中来回翻搅,另一手握蒲扇,环绕药罐扇动。膝头搁着一本摊开的书册,当中有几幅插图,下端附有大段文字注解。看来看去,尽是大片蝌蚪文字,伸伸缩缩,起起落落,一眼也要瞧得头晕不已,真不知汤远程怎能对着这枯燥玩意儿许久。皱了皱眉,道:“汤师父,你在干什么哪?咳咳……”刚一开口说话,口中顿时又吸入大量烟雾。这会儿距药罐极尽,味道尤为刺鼻,呛得咳嗽不止。
汤远程道:“唔,是玄霜啊?怎地还没睡?哎,你瞧,依着宫中太医所言,那一味药只须依方子熬制即可。我粗通医术,既然他们不得空闲……”玄霜插话道:“不是不得空闲,只是看不到好处可捞,就不肯更多出力罢了。”
汤远程道:“人家既是如此说,咱们就该明白他有苦衷。不肯相信,也要理解。我正好参看些医书,希望能找到些详细解说,对小璇的病情,或许有所帮助。”玄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汤师父真了不起,旁人不肯出力,还懂得自行研究。像我们这一类‘废材’,就只有整日整夜的守在床边,念叨些屁用没有的废话,剩着干着急的份儿了。”
汤远程道:“话也不是这样说。人各有所限,只须尽到那一份心力,不论是何渠道,小璇总会知道的。你聪明伶俐,天资过人,大可不必为此而贬低自己。医道博大精深,非是一时半会所能贯通。反正你将来,也不打算走行医这条路。”玄霜把玩着手指,道:“那个小笨蛋,醒着时也是迷迷糊糊的,昏迷了恐怕更是什么都不会知道。哎,我是开玩笑哪,你最了解我这个徒儿,一向最爱骄傲自满,平白无事也能吹嘘出三分成就来,哪会轻易自轻自贱?至于将来么,我注定是个王霸之才,什么治病救人,还是留给江湖上的毛脚郎中去费心罢。”说着也探头去望瓦罐,只见混浊翻滚,一眼望不到底,道:“汤师父,这瓦罐里,已经集齐了其他材料么?”一边悄悄将握着药草的左手背到身后。
汤远程视线又回到书册上,全没留心到他暗中的小动作。应道:“是啊,可惜独缺了最后一味药引子。若是始终找不到,就无法真正配制。那么此前的准备功夫再好,都不过于一场空。”
玄霜近日对这一句话,早已听得发腻。一摆手道:“谁知道呢?都说医者父母心,一个个良心好得不得了。我才不信某位足以著书立传的高人大夫,会留下一味世间寻不着的药草,来开他后辈的玩笑。除非咱们碰上的,是个继父。”
汤远程给他逗得微微一笑,道:“不错,只是人们未肯尽过努力,便要将错处都推脱到前人记载不明,又或是举世罕见之上,借此交卸罪责。那也是世俗通病。”玄霜嘻嘻一笑,不愿听他的大道理,扯开话题道:“对了,师父,您再给我讲一遍,那味药引子的外形特征。或许我能找出些线索,也未可知。”
汤远程微微惊愕,玄霜虽不通医理,但对于这一味“小璇治病的关键”,宫里就属他背得最熟。他却突然来询问自己,其中必有深意。怀着未消疑窦,跟着背诵书中原句,道:“其茎韧长,既曲而蔓,中有短刺,顶部盛叶,形似蒲莲……”玄霜神秘一笑,从背后抽出药草,故作疑惑,道:“既是如此,我瞧着这一株倒有几分相像。您来瞧瞧,莫不是我眼花了么?”
汤远程初时只道玄霜是开他的玩笑,随意一瞟,这一来却是惊得他双眼都发直了。忙不迭的翻到医书上记载‘神秘草药’一页,对照着文字描述,以及寥寥几笔图画,反复确认,终于肯定了这两者同属一物。大喜道:“不错!确是货真价实!你……却是从何处寻来?”
玄霜道:“我在后院里采野花,扑蝴蝶玩。你知道,这些天来早也想着那一味药引子,晚来也想,连晚上睡觉做梦都忘不了。无意中见着这棵草,觉得它很是眼熟,又不敢相信,自己当真会有如此好的运气。你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往往会产生相近错觉。我连自己的判断也不敢轻信,这才忙着请教汤师父您来了。”
汤远程一怔,随即宽容的笑笑,道:“你不愿对我照实说,或是有你自己的秘密,也由得你。总之这一回,小璇可有救了。”一边将药草撕成小块,郑重地撒进了药罐。说来却也奇怪,这瓦罐内本来极是不堪入目。自加入这株药草后,浑浊的药汤几经翻滚,咕嘟咕嘟地冒出几个气泡,色泽逐渐转为清亮。而气味也由起初的刺鼻,飘散出一股草药香气来,闻之沁人心脾。
玄霜赞不绝口,连声道:“好啊!太厉害了,真不愧是汤师父!”汤远程微微一笑,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照着书上列出的步骤加几味药进去,按部就班,谁都办得到的。还是你那味药引子寻得好,这功劳理当由你居首才是。”玄霜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如是他的功劳,分寸必争,但也不愿抢去旁人风头,尤其是给汤远程这样的老实人误解。尴尬地一笑,道:“我是个跑腿的。有人做了好事,却不愿声张,不肯留名,才让我有机会顶了这桩功劳。不是我有意瞒您,只是……咳,我答应过他。一言九鼎,总不能对兄弟反悔。”汤远程颔首道:“是啊,人处于世,当以信义为先,切不可言而无信。”
玄霜笑道:“平日里跟人开开玩笑,自然无妨,但遇着大事,却不能嬉皮笑脸。”双眼盯着他手腕翻转,那药香愈发浓厚,此时虽不再刺鼻伤目,却自有种宁心安神之功效。渐渐的一阵困意袭到,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双手抱着膝,额头再次开始了先前的“捣蒜”。
过得不知多久,天空中已隐隐现出微光。玄霜身子动了动,揉揉眼睛,感到背后似有微薄重量,转头瞧去,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荡了下来。初时吓了一跳,侧转过身,才看清原来是多披了一件衣服。直目望去,汤远程仍守在瓦罐前,时刻观察着最新一步进展。玄霜恍惚间想起昨夜之事,自己本是来关心小璇的汤药调配如何,不想竟半途睡着了,还真是不肯争气。走到汤远程身旁蹲下,不知那药几时才算熬好,插不进话又感尴尬。狡黠的一笑,道:“汤师父,你对小璇……可够好的啊!说说看,到底是什么目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