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牧野盛意拳拳道:“正所谓行行出状元,小姐就不要谦虚了。在下愿为子期,洗耳恭听。”乐隐娘微一颔首,便起身来到古琴旁坐下,说道:“既然羊公子喜欢,那隐娘只好献丑了。”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直到悠扬的琴声飘荡起,才如同天籁破空,尽情地张显出风流。乐隐娘边弹边唱起了蔡邕的《琴歌》:“练于心兮浸太清,涤秽浊兮存正灵。和液畅兮神气宁,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无由生,踔宇宙而遗俗兮,眇翩翩而独征。”端地是琴音撩人,歌声委婉。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难自爱,今人多不弹。”羊牧野听完之后,不觉由感而发,于是诵起了刘长卿的《听弹琴》。
秦风鼓掌道:“妙极,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隐娘可否再奏一曲,以解我等心馋?”乐隐娘微一颔首,便再次弹唱道:“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首《汉乐府·怨歌行》,幽怨亢长,极是煽情。
羊牧野赞叹道:“听琴识人心,知音系于情。小姐琴声幽怨,闻者动情,想来心中必有难言之苦。能以音化语,倾诉心声,单单这份技艺,便足以令人赞叹了。”乐隐娘感叹道:“愁由心生赴琴声,苦随生来身如尘。羊公子只听了两曲,便已窥出隐娘心思,真不愧是余之子期啊!”
秦风笑道:“苦乐随身不由己,小姐能以苦为乐,以乐证苦,实属难得。”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叫骂声道:“琴姬的儿子就在‘万花楼’里,大夥一定要抓住这小魔头,把他碎尸万段,千万别留下来贻害人间。”又有人道:“姓羊的小淫贼抢了我师妹,我决计饶不了他。”
随即传来老鸨的哀求声道:“诸位爷平素都是楼里的贵客,有话好好说,何必要舞刀弄枪的。再说咱们楼里并无你们要找的人,还请诸位大爷高抬贵手,勿要砸了小店才是。”
羊牧野大吃一惊,暗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我的身份?”秦风偷偷打开窗户,发现楼下聚集了十数名江湖人物,一个个凶神恶煞,正怒气冲冲地想往“万花楼”里闯。秦风当即吓得冷汗直冒,忙道:“这些人不知是冲谁来的,看样子想要杀人。此地不易久留,小生先行告退了。”说着一脸惊慌失措,连忙开门而去。
乐隐娘觉出事态严重,忙道:“羊公子,我看这些人来意不善,你还是快逃吧!”羊牧野颔首道:“小姐放心,在下不会连累姑娘和‘万花楼’的。”乐隐娘忙解释道:“隐娘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因此失去你这个知音。”
羊牧野苦笑道:“反正我也没几天可活了,死前一定要还自己一个清白。告辞。”他说着竟从窗户一跃而下,跳到了街上。乐隐娘心中不忍,赶紧跑到窗口观望。
有人见羊牧野跳了下来,立刻大声呼喊,那些冲进“万花楼”里的人又全退了出来。羊牧野一看这些人的装束,竟是崆峒、点苍、丐帮、寒月宫、王屋派、烈阳教的都有。总之是能来的“名门正派”,几乎都来了。
一名寒月宫女弟子指着羊牧野叫道:“小魔头,你娘害死我师祖,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王屋派大弟子蒋誉咆哮道:“小淫贼,快把我师妹交出来,否则我要你血溅五步。”其他人跟着叫嚣道:“曲还音杀了咱们不少弟兄,这笔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小贼,咱们要把你大卸八块,以慰亡灵。”
羊牧野仰天一笑,义正严词地道:“说我干娘害死你们的亲朋好友,这难道不是你们苦苦相逼的结果吗?便如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掳掠良家妇女,却不知证据何在?真应了那句老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蒋誉怒吼道:“小淫贼,你休要狡辩。有人看见你和秦风那淫贼一起进了‘万花楼’,我师妹就是被秦风掳走的,而你正是他的同党。”
羊牧野暗叹道:“想不到秦风为人如此不堪,难怪要逃之夭夭。怪只怪我交友不慎,以至于背负罪名,难脱干系。罢了,罢了,似我这等‘小魔头’,即便多添加几条罪名,也不过一个‘死’字而已。”
金器破风之声骤然响起,原来是蒋誉见一语不合,拔剑便刺向羊牧野咽喉。羊牧野骤然惊觉,忙闪身躲避,跟着厉声道:“不要逼我,我不想杀人。”蒋誉冷哼道:“小淫贼受死吧!”说着又一剑削来。那名寒月宫女弟子从旁协助,攻向羊牧野后心,尽是些凌厉的杀招。
羊牧野一个“鹞子翻身”,避开敌招的同时,随手取出“紫玉箫”放在唇边,吹起了“魔煞天音”中的销魂篇。箫声悠扬亢长,令人心驰神往。不懂武功的人,但觉美妙绝伦。可一但有些内功,就会禁不住翩翩起舞,语无伦次。羊牧野不想杀人,即便在身陷重围之下,也没想过吹奏夺魂篇。
而在这群人当中,要数蒋誉的功力最深。他见其他人多多少少受箫音所制,又急又怒道:“大夥相互运功,便可抵制魔音侵蚀。”其余人闻言立即手掌互抵,运起功来。箫音的魅惑作用,渐渐被压制了下去。
乐隐娘只觉箫声苍凉动人,不由暗道:“原来羊公子也是个内心悲凉的人,难怪他能读懂我的心声了。”
羊牧野连续运功,忽觉气海穴一阵酸痛,真气顿时接济不上,不由暗叫道:“不好,难道是毒性发作了?看来今日我命休矣。”蒋誉瞧出羊牧野内力不续,立刻大吼一声,仗剑扑了过来。
蒋誉已得凌霄真传,一套“云霄剑法”使得是炉火纯青。只见他招式老辣,虚实得当,已初具大家风范。面对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羊牧野那敢大意,当即停止了吹箫。奈何蒋誉攻势太盛,竟逼得其几无还手之力。
十几招下来,羊牧野已感体力不支,气海神庭两穴更是酸痛难耐。乐隐娘发现羊牧野动作越来越迟钝,不由鼓励道:“公子好俊的功夫,加把劲啊!”蒋誉一剑劈来,跟着讥讽道:“才露了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就有美人交口称赞。似你这等风花雪月之辈,不是淫贼又是什么?”
两人又斗了数招,羊牧野只觉对方膂力奇大,一条右臂被震得酸麻无劲,兼之此刻内力不续,勉强与之周旋了片刻,已是山穷水尽。
其余人调理好内息,一个个又变得生龙活虎,于是将羊牧野团团围住,你攻一剑,他捅一刀。羊牧野左支右绌,转眼已是遍体鳞伤。蒋誉趁他分心之际,突然欺身而上,一剑直捣其心窝。羊牧野心生警觉,欲待躲避已是不及,被蒋誉一剑洞穿右臂,顿时带起一抹殷红。
羊牧野惨叫一声,捂着臂膀连退数步。蒋誉得势不饶人,跟上来又是一掌。羊牧野在内外交困之下,也不及多想,本能地运起“紫阳神功”,举起左掌迎了上去。
“公子……”随着一声闷响,乐隐娘见羊牧野像断线的风筝般,飞跌出数丈远,不由惊叫起来。余众瞧出便宜,立时蜂拥而上,就想把羊牧野乱刀分尸。
就在这十万火急之际,突然从天上飞来无数蜜蜂,见人就蜇,弄得一干人大呼小叫,抱头鼠窜。一条黑影趁乱抢到羊牧野身边,抱起他便欲离去。
“那里走。”蒋誉大喝一声,横剑拦住来人,却发现是个娇小的黑衣蒙面人。
那蒙面人似乎不想与蒋誉纠缠,一把将羊牧野扛上肩头,随即打出两支燕尾镖,跟着夺路而逃。蒋誉挥剑打落燕尾镖,追上去又是一剑。蒙面人不敢怠慢,闪身回避的同时突然回敬了一剑。蒋誉见对方剑术刁钻,一看就是出自名门大家,也不敢大意,忙横剑去搁挡。
“吃我一镖。”蒙面人逼住蒋誉的同时,故作掏镖欲打。蒋誉不知是计,急忙闪身退避。蒙面人却轻轻一笑,趁机朝街角遁去。待蒋誉发觉上当,却又被蜜蜂困住,气得哇哇乱叫道:“可恶,若让我查出你是谁,绝不轻饶。”
乐隐娘见有人救走了羊牧野,心头略显宽慰,喃喃道:“世上知音难觅,但愿你能渡过流年,遇难成祥。”
待王怀志随花弄影赶来时,只见“万花楼”前一片狼籍,地上更是鲜血成滩。花弄影惊慌道:“这里好像刚发生过打斗,究竟出了什么事?”王怀志有种莫名的慌乱道:“但愿不是三弟出了意外。”
“元桥一别,王公子别来无恙。”乐隐娘正好从“万花楼”里出来,却意外地撞上王怀志二人,不觉一阵欣喜,忙深情款款地问候道。
王怀志见是乐隐娘,心下虽然高兴,但此刻却无暇谈情说爱,只顾问道:“乐姑娘,你可曾见过一个十七八岁,相貌清奇,气质独特的少年?对了,他腰上还插有把紫色玉箫。”
“喂!人家在问你话呢!发什么愣啊?”乐隐娘痴痴地望着王怀志,一时竟没听清他说什么,直到花弄影嚷嚷着才回过神来,略显尴尬道:“王公子可是来找羊公子的?”
王怀志急切道:“正是,想必乐姑娘见过我三弟,不知他现在何处?”乐隐娘心头略感失落,因为王怀志对羊牧野所显露出来的情感,明显比看到自己来得强烈。一个男人如果对兄弟情深,就意味着对爱人义薄。
不过乐隐娘也只是微一愣神,便说道:“羊公子本来在隐娘处听琴,大家相处融洽,还引为知己。可是不久前突然来了一群人,在外面喊打喊杀,还要冲进楼里寻衅。羊公子怕连累隐娘及别人,于是独自从窗口跳到街上。那些人说羊公子是小魔头,小淫贼,然后群起围攻。羊公子力战群雄,结果被他们打成重伤……”
王怀志大吃一惊,忙抓住乐隐娘双肩问道:“那他人呢?”乐隐娘被王怀志捏得双肩生痛,面露苦楚道:“他被一个黑衣蒙面人救走了,现在已不知去向。”
“黑衣蒙面人,那会是谁呢?”王怀志呆呆地望着花弄影,询问道。花弄影听见羊牧野身受重伤,也是心急如焚,一个劲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牧野哥的朋友一向很少的。”
王怀志不禁焦急道:“坏了,那现在该怎么办?”花弄影哽咽道:“婷姐姐他们误会牧野哥,正在气头上,一定不会管的。现在除了王大哥你,就没人能帮牧野哥了。”王怀志将花弄影搂进怀里,安慰道:“相信三弟他福大命大,既然被人救了,一定不会有事的。”
花弄影被王怀志搂在怀里,顿觉温馨备至,于是自我安慰道:“牧野哥以前被人戳穿过胸膛,都能活过来,这次一定会化险为夷的。”乐隐娘见王怀志搂着花弄影,心头不由一酸,已是泪光盈盈。竟管有些不舍,但她还是识趣地默默返回了“万花楼”。
王怀志想了想,说道:“妹子,不管怎么说,三弟都救过公孙姑娘。况且公孙姑娘又喜欢三弟,你回去告诉她情况,相信遭此变故,她一定会谅解三弟的。我这就去找苦海大师,也请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花弄影急忙应下,随即打马朝归元剑派而去。王怀志只是稍作停留,便赶往大相国寺。
羊牧野悠悠醒来,发现自己非但没死,连手臂上的伤口也被人包扎好了。而此刻,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茅舍里,床前煮着一壶热茶。
“你醒了,伤口还疼吗?”黑衣少年端着一碗药进来,看见羊牧野醒转,于是开口问道。羊牧野见是唐宓救了自己,大感意外地捂着胸口道:“阁下既然下毒害我,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唐宓似笑非笑道:“我大外婆说过,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再说我可是事先声明的,可你却偏不信?若非本少爷心肠软,见你是个不怕死的好汉,谁又稀罕救你来着?”
羊牧野脸色一阵煞白,想说话又觉浑身无力,加之胸口气血郁结,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唐宓见羊牧野面色不佳,忙关怀道:“先别说话,快喝口药吧!”说着扶起羊牧野,将药送到了他嘴边。羊牧野勉强抿了两口,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兄台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唐宓问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羊牧野淡淡一笑,喘息道:“我总觉得兄台像个女儿家,做事反复无常,令人难以琢磨。不过在下还是要感激你,如此悉心照料我这个陌生人。”
唐宓摇首道:“如果你事先没服下‘血杜鹃’,真气就不会被压制,也不会受那么重的内伤。所以说,你受伤我多少也有些责任。可我方才给你把脉,发觉你不只中了‘血杜鹃’的毒,身上竟还有另一种剧毒。”
“我怎会中了两种毒?”羊牧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纳闷道:“究竟是谁给我下的毒?又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他前思后想,始终不得要领。
唐宓一脸坏笑,忽然调侃道:“看来你平时肯定做了不少坏事,尤其是贪财好色,所以连算计你的人都特别多。这就叫做咎由自取,活该倒霉。”
羊牧野干咳了两声,喃喃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羊某虽非什么圣贤完人,但自问做人还算光明磊落。只是命该如此,也怨不得别人。”
唐宓心下难受,叹道:“你这人真有意思,总说怨不得别人。我唐宓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竟会遇到你这么个怪人。原本区区两种毒,本少爷挥手间便可替你解去。可惜你浑身真气被人打散,毒素已侵入心脉。就算换我大外婆来,恐怕也救不了你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兄台也无须自责,羊某心中早已没有生死,又何来悲哀。”羊牧野听到自己必死无疑,反而更加豁达,竟安慰起曾经毒害自己的人来。